忆琉璃河农场看望爸爸
王启阳

乘上D4527次动车回石家庄,有幸是坐在右边靠窗户的座位上,给我可以直接观察窗外景色的方便。我才注意到下行和上行在卢沟桥段,D字头走的不是同一个路线,上行要经过三四个山洞才穿过永定河通过卢沟桥,下行没有穿过山洞就跨过永定河直奔良乡方向。火车时速达到200公里左右了,一个熟悉青砖砌成的加水塔,瞬间从眼前掠过,我立刻知道通过了琉璃河车站,这个标志性建筑,四十多年都没有改变。正是这个标志,让我一辈子都记住了琉璃河。

我忍不住开始了回忆:记得那是1970年4月下旬,我才离开北大荒的部队农场,结束了跨三个年度再教育生活,被分配到石家庄总字824部队,回京休息,还没去报到。那时我们家还住在皇亭子马路北的工棚里,家里只有老妈在家,其余的六个人都在外地,老妈就成了我们全家在北京的后勤保证供应站,她为每一个儿女操心,为他们解决生活上急缺的物资,通过邮局分别寄给每一个人。在延长县插队的燕妮连手纸都要寄给她,哪里买不到。一天晚上妈妈和我说:“你明天有空去琉璃河新华社农场看看你爸爸吧,顺便给他捎去他需要的四环素,最近他老肚子痛,再带给他半斤他爱吃的巧克力。”我欣然答应,据说在永定门乘京郊火车,在琉璃河下,然后步行个把小时就能到达新华社在琉璃河的农场。

第二天我一早就赶到永定门火车站,果然买到了到琉璃河的车票,那是一趟慢车,晕晕乎乎晃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琉璃河,四面一望最醒目的就是那个青砖砌成加水塔和天桥了。出了车站我径直向西方向的土路走去,20多里农村的土路,还好不是雨季,路面硬实,我身上斜背着我的军用挎包,大步流星甩开了在部队拉练的步伐,心里想一定让爸爸农场的人看看我雄赳赳的气势,我从一个狗崽子进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单位了。

找到了厂部办公室,我推门进去,只见一个工作人员,男性。我说明来意“我是王飞的儿子,我来给我爸爸送药。”那人问我你是哪个单位的,我理直气壮告诉他,“我是总参824部队的。”哪人立刻起身说“稍等”就出去了。我有空环视了屋内,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砖砌平房,除了简陋的办公桌椅,墙角还有个单人床和洗脸架,我注意到外边阳光明媚,光线透过窗楞,射进室内,今天是个大晴天。约莫20分钟过去,进来了两个人,一个高个子大约170,圆脸,肤色黑红,那颧骨和鼻尖上充满丰富的血丝,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;一个大约165长方脸,肤色较白,像是个南方人,长着一个小尖鼻子,眼睛贼溜乱转,从来不会目不转睛的看上一会一个目标,一副狡诈嘴脸。

小白脸进来后面向窗子坐在了办公桌后面,高个的拉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旁边,小白脸客气的请我坐在了他们的对面,然后询问我是哪里来的,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自我介绍,同时递上我唯一的证明: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字824部队报到的通知书,小白脸仔细看过,然后对我说,他们是保卫科的,领导派他们来和我谈谈。小白脸说“你爸爸是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,最近表面上看你爸爸劳动总干在别人前头,其实暗中破坏生产,上周才开了对他的批判会,他竟然把搞头把给抡断了,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,破坏“抓革命,促生产”。你要和你爸爸划清界限,监督他改造,听到他有什么反动言论和思想要向我们汇报。”听了这番教训我心里很不平衡,立刻用眼睛盯住他回答说:“我在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已经有两年多了,现在能分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字824部队,就说明了组织上对我的信任,我知道该怎么对待我爸爸。”小白脸始终没有敢和我眼神发生碰撞。他检查了我带给老爸的药,唯独巧克力我没有出示。小白脸看没啥可说了,就说“跟我来吧”,把我领到了厂部后边的食堂,让我在在里边等候。

一进那低矮的红砖砌成的食堂,就看出这里也是农场的大批判会场了。由于跨度大,里边光线很暗,从东山墙上的水泥黑板位置,看出这里是主席台,中间是个通道,南北两侧是一排排用砖头垒起来搭上木板做的长条桌,高度就和炕桌一样高,每个长条炕桌两侧是用砖垒起的长条凳,坐在上边和蹲着差不多高。这里白天进来还不如晚上开灯亮呢,晚上这里的斗私批修会一定会显得灯火辉煌。

我坐在低矮的长条凳上,看见门口逆光的身影,知道是我爸爸被领到这里来了;他头戴一顶双耳达拉的退了色的兰棉帽,身穿蓝棉袄,腰间系了个布带,脚下是一双黑色的胶靰鞡棉鞋。小白脸走后,我才注意到爸爸脸色晒得黝黑,满脸胡茬带着他那旧的玳瑁式镜框的眼镜,他是从正干活的地里被找来的,与其说风尘仆仆,还不如说满身泥土。爸爸小心翼翼坐在了我的对面的矮小长条凳上,不时的回头看看周边,时刻保持警惕隔墙有耳,他脸上严峻,但目光流露出喜悦。

我先掏出了四环素和妈妈的信,在掏出巧克力时(半斤北京散装巧克力),爸爸制止了我,回头看看周边和我说:“不能叫他们看见。”我汇报了我的再分配经过,将要去石家庄报到,老爸听了很高兴,他小声和我说“给我两块”,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,他又说“巧克力!”,这时我才梦中惊醒一般,迅速掏出两块交到他手里,只见老爸迅速放进口中,然后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一样平静。爸爸告我,一个月前他们给马车装车,那些年轻人不懂不听老爸劝,装的后重了,结果车辕被压起来,老爸试图用身体压住车辕,结果被车辕重重的打在了腹部,当时疼痛难忍,又不能叫痛,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嘛,从此就开始不断腹泻,以为是肠子有炎症,所以要四环素。(一年多后就在这个部位发现病变得了直肠癌,和这次撞击有直接关系。)批斗他破坏抓革命促生产,是因为在挖土时,本来就给了他一把镐把快断的镐头,加上干的过快,造成镐把断了,被组织上抓住把柄,对他进行了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批斗。老爸说他是放牛娃出身,比起那些年轻的知识分子,当然熟悉农活,也会干,所以产地除草总是干在他们前边,结果就成了出风头。“给我两块!”我很迅速的掏了出来。老爸又迅速的塞进内嘴里。

聊完家常,爸爸说我带你出去转转,“看看我们的农场”,我欣然从命。先到了场院,水泥的场地,比我们北大荒公社的场院棒多了,又去了菜地,看到新种的菜畦,和我在农场的菜地比规模就小多了。“给我两块”在远离人的视线地方,老爸能再享受一下巧克力的醇香。我们转到了羊圈,还能闻到羊骚味,没见到羊,估计出去放牧了。再往前走,爸爸突然止住了脚步,指着前面和我说:“前边就是我们的猪圈,你过去看看吧,我不能过去,如果今天有头猪病了,我就要倒霉了。”我听了很震惊和愤怒,我怒目看着20米外一排猪圈,心想杀了这些畜生不成,难道我爸爸比个猪都不如?我也没有过去看那些挨宰的畜生。40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心里仍然感到心寒,爸爸年轻时投笔从戎,参加八路军抗日,跟着党走了一辈子,竟然组织上把猪看的比老干部还重要。什么世道呀?

中午吃饭的时候到了,爸爸给我买了个客饭票,他去吃大灶,不敢和我在一起吃。所谓客饭也就是两个馒头一个汤菜带点肉丝,从另一个窗口领取。我想老爸是否吃的“大灶”?是否是专为黑帮设置的猪狗食,组织上不会有善心的。要不老爸为什么躲着我独自去吃?

今天回忆起来,当年的造反派、革委会,什么丧尽天良的坏事都做得出来,那才叫革命立场坚定呢。

饭后爸爸领我去看了他的宿舍,那也是一栋低矮的砖砌平房,里边挤满了自己加工的双层床,比商品床看上去料用的实在而粗糙,室内昏暗潮湿,每个双层床之间仅能穿过一个人,还要侧身而过。床上底层铺的是一层稻草,这样冬天可以保温,比我们农场住的条件差多了。到了夏天满屋的气味可能会熏死人。在宿舍里遇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,记得都是国际部的干部,而且都是华侨知识分子,他们也许是来接受再教育的。有个熟人是越侨,文革前他教过我拉手风琴,但在这个场合见到,只能是点头示意,面无表情,政治的压力压碎了人类的亲情细胞,冷酷无情成了自我生存保护的外罩。

离开农场前我把兜里最后四块巧克力,都给了爸爸,当然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,如无其事样子完成了任务。爸爸把这四块巧克力连纸袋塞尽了裤子兜里,我想就这么几块,他一定会处理的干干净净而不被人发现。

爸爸一直是个有坚强自尊的性格,能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,如今已经成了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,是谁摧毁了他的自尊,令他遭受人格的侮辱?我反复思考,认为不能完全归于一个领袖的责任,是中国人种基因中存在的劣根性,是从娘肚子里带出的原始的劣根性,后天没有受到法制、民主、人性的教育;是几千年中国传统文化造成的“文革”历史灾难,是人民大众推波助澜发挥了领袖的思想。回想大革命期反托派斗争、延安整风运动、和当代的文化大革命,运动的手段和方法何其相同奈尔,都是一个师傅教的吗?不是!打砸抢、游街抄家、侮辱人格、莫须有的定罪、三人为虎的猖虐……真是无师自通呀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劣根就是其祖师爷。对传统中国文化必须批判,必须加以人性化,民主化、法制化的革命,否则一切历史悲剧都会重演,阻碍中国文化的进步。

“前方到站,石家庄,停车2分”的广播,令我如梦惊醒,我不得不中断我的回忆和思考,结束那眼前一幕幕伤心的场景。留在心中的仍然是愤怒和仇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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